瑞昇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 -- 《永遠的蕭邦》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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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AD3]《永遠的蕭邦》試閱

Molto dolente ~極盡沉鬱地~
1
上午乾燥的陽光,照得白鍵更為鮮明突出。
楊.史蒂芬斯輕吸一口氣,雙手放在鍵盤上。
《蕭邦 練習曲十之一 C大調》。
華麗展開的八小節,是這首練習曲的主題。打鍵強勁卻流麗,不間斷的旋律,不間斷的運指與移位。可是,實際一彈就知道了,它的分散和弦範圍很廣,要求手指動作必須輕軟又同時展現強韌。
左手只是按著八度音,相對地,右手一開始就得持續疾馳。旋律奔流,一瞬不停。
第一、二、四指對付八度音,再更高的音就用第五指來按。從第二小節起,所有琶音的最高音都有強音記號,自然右手要伸展到最極限。但在下個瞬間,又要用第一指揪住下三度,因此第一和第五指之間只隔一個鍵而已。就這樣,將撐到最開的手指於下個瞬間縮到最窄,持續此般強力的打鍵達三百次以上。這就是為何才短短兩分鐘的練習曲便把人操到不行的原因了。
相同的樂句不斷重複,未久,旋律優雅起來了。
第二十二小節的第三音和第四音分得非常開。以前彈到這部分,楊會用左手來按第四音,這樣會一下好彈多了,但老師亞當.康明斯基禁止這麼做,他說,左手擺動的幅度大雖然顯得很炫,但看在比賽評審的眼中,不過是投機取巧罷了。
第四十九小節進入再現部。指根差不多要喊累了,但絕不能讓琴音中斷。重複上行又下行,讓音符連接下去。
第七十三小節,手指被迫耍特技。因為第一和第五指要放在黑鍵上,第二和第三指要放在白鍵上。要在黑鍵的窄縫間擠進二、三指,而且變成按在琴鍵的後端,所以就得更用力,尤其還必須注意不能讓二、三指的力量分散。
到了第七十七小節就進入最後格鬥了。接著在第七十九小節的延長音中,讓聲音減弱下去。
射出的最後一音飄盪在空氣中,然後消失。
精疲力竭地吐了口氣時,背後傳來叩鞋聲。
「最後面,音跑掉了啦。」
回頭一看,維托爾德正雙臂交抱在胸前。一發現錯誤就用鞋子發出聲音,是他向來的毛病。
「但琶音的抑揚頓挫很完美,能夠這樣,只跑掉一個音也還……」
「只跑掉一個音?!這種心態跟病毒沒兩樣。一個不要緊,就會兩個也沒關係,兩個沒關係,就會三個也無所謂,然後就隨隨便便蔓延下去。」
「才不會那樣呢。」
「不,能夠自律的人並不多啊,楊。」
「可是,爸……」
「你才十八歲而已。」
維托爾德打斷楊的話。每次都這樣,一副父親這麼做沒什麼不對的神氣。
「犯錯是難免的,但放著錯誤不管就沒希望了。」
「那我再重彈一次。」
「要不要改選其他的練習曲?」
言下之意一聽就懂了。維托爾德的意思是,可以選擇簡單一點的曲子,但就絕對不容失誤了。
一般認為,十之一是二十七首練習曲中難度最高的,因此甚至有人公開宣稱,用十之一來評斷彈琴家的技術最適當了。
「來參加國際大賽的,都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好手,實力驚人。就算在波蘭國內拿到冠軍,一個不注意就會成為致命傷了。」
「但,就是因為大家都很強,選十之一的人才會這麼多啊。這首曲子可以看出演奏者的技術功力,有自信的傢伙一定會選這首來彈的。這首也是a群中選擇率最高的。」
楊指著桌上的紙張。那是第一次預賽的指定曲一覽表。
 
〈練習曲二首(ab群中各選一首)〉
a
 練習曲第一號  C大調C-dur op.10-1
 練習曲第四號 C小調cis-moll op.10-4
 練習曲第五號 G大調Ges-dur op.10-5
 練習曲第八號  F大調F-dur op.10-8
 練習曲第十二號  C小調c-moll op.10-12
 練習曲第二十三號  A小調a-moll op.25-11
 
b
 練習曲第二號  A小調a-moll op.10-2
 練習曲第七號  C大調C-dur op.10-7
 練習曲第十號 A大調As-dur op.10-10
 練習曲第十一號 E大調Es-dur op.10-11
 練習曲第十六號  A小調a-moll op.25-4
 練習曲第十七號  E小調e-moll op.25-5
 練習曲第十八號 G小調gis-moll op.25-6
 練習曲第二十二號  B小調h-moll op.25-10
 
〈下列曲目中選一首〉
 練習曲第三號  E大調〈離別曲〉E-dur op.10-3
 練習曲第六號 E小調es-moll op.10-6
 練習曲第十九號 C小調cis-moll op.25-7
 夜曲第三號  B大調No.3 H dur op.9-3
 夜曲第七號 C小調No.7 cis moll op.27-1
 夜曲第八號 D大調No.8 Des dur op.27-2
 夜曲第十二號  G大調No.12 G dur op.37-2
 夜曲第十三號  C小調No.13 c moll op.48-1
 夜曲第十四號 F小調No.14 fis moll op.48-2
 夜曲第十六號 E大調No.16 Es dur op.55-2
 夜曲第十七號  B大調No.17 H dur op.62-1
 夜曲第十八號  E大調No.18 E dur op.62-2
 
〈下列曲目中選一首〉
 敘事曲第一號  G小調Ballade g-moll Op.23
 敘事曲第二號  F大調Ballade F-dur Op.38
 敘事曲第三號 A大調Ballade As-dur Op.47
 敘事曲第四號  F小調Ballade f-moll Op.52
 詼諧曲第一號  B小調Scherzo h-moll Op.20
 詼諧曲第二號 B小調Scherzo b-moll Op.31
 詼諧曲第三號 C小調Scherzo cis-moll Op.39
 詼諧曲第四號  E大調Scherzo E-dur Op.54
 幻想曲  F小調Fantasia f-moll Op.49
 船歌 F大調Barcarolle Fis-dur Op.60
 
比賽規定從這些曲目中組合出二十到二十五分鐘長的曲子。為表現基本技巧、抒情性與組織能力,自然考驗到選曲的品味。
「現在改變選曲很不利啊。」
「那麼就要多加練習。而且離第一次預賽只剩四天了,如果練習量還像這幾天這樣,真的夠嗎?」
「預賽有六天啊,搞不好抽籤的結果會是在十天後。」
「楊,你太過有自信了吧?」
維托爾德用責備的眼神俯視楊。那不是父親的眼神,而是華沙音樂學院教授的眼神。
「這不是一般般的國際比賽,而是蕭邦國際鋼琴大賽。」
「我知道啊。」
「不,你根本不知道。」
雖然旁邊就有椅子,但維托爾德仍然直直站著俯視楊。楊討厭這種角度的視線。
「蕭邦大賽很特別,除了實力和運氣之外,它還受到其他因素的影響,是一個不可思議的領域。如果帶著不純熟的技巧去到那個領域,簡直是對神的不敬。你看看他們。」
維托爾德指著掛在牆上的一大排照片。楊的祖父、曾祖父──往前追溯三代,每一位都是史蒂芬斯家輩出的音樂家。他們的豐功偉業,楊從懂事以來就聽過好多遍,父親接下來要說的話,差不多都能倒背如流了。
「你的曾爺爺亨里克當上華沙高等音樂學校的校長,爺爺約瑟夫是華沙音樂協會的會長。他們個個聲望卓著、受人稱讚。這些自然成為我們史蒂芬斯家的名聲。」
爸爸一定也認為自己當上音樂學院的教授也是這些名聲之一吧──這句話終究呑進喉嚨深處了。
「但是,名譽並不會帶來榮譽。我,還有我爸爸,我們都挑戰過蕭邦大賽,但都在第二次預賽中輸了。雖然我們背負著國人的期待,在會場上受到如雷的掌聲。」
維托爾德的語尾悔恨似地顫抖。這也是向來如此,但楊這次突然無法理解維托爾德了。過去的失敗,真會在人的生命中烙下這麼深的陰影嗎?至少維托爾德是一位好丈夫、好父親,也是一位好老師。這樣的人何需自卑呢?
「你是眾人期待的明日之星啊。對史蒂芬斯家是,對波蘭也是。今年波蘭也派出好多人來參加這場大賽,但,世人注目的只有你一個。如果有人能夠繼上屆再為波蘭帶來榮耀,那個人一定是你。」
「我知道啦,爸。」
「知道的話,就去做該做的事。因為你的手指已經不只是你的手指了,是史蒂芬斯家的,然後是波蘭國人的。」
楊站起來,離開鋼琴。
「我要出去透透氣。」
「去哪?」
「公園。」
「楊!」
「馬上就回來了啦。」
楊擠過維托爾德的手,逕自離開練習室,然後打開大門飛奔出去。
出去透透氣轉換心情,這個理由是真的。然而,並非蕭邦的樂曲令人沉悶,而是父親的話語。
自家附近雖然有個小公園,但要轉換心情的話,還是要到瓦津基公園去。距離不遠,從楊的家走路就可以到了。
空氣乾爽得剛剛好。
街道上落葉如絨毯般鋪著,夏日熱鬧滾滾的咖啡廳也已進入半年的休店期,前往瓦律基公園的路上透著幾許寂靜。原因是知道的。因為這幾個月來,華沙市區頻頻發生恐怖攻擊,很多市民都減少外出。
華沙的秋天很短,再一個月空氣就會冷得扎人,這片景致也將沉進單調的世界中。
過了國立博物館,走沒多久便可看見公園。即便從遠處眺望,仍可看出園區樹木染上嫣紅澄黃。要在華沙目睹如此美麗的黃葉,機會並不多。
也有紅色的葉子,但幾乎都是鮮艷的黃色。由於今日天清氣朗,那黃色益發黃得發亮。這是華沙一年中最美麗的黃金之秋。
在一棵特別大的樹木下,坐著一名身穿紅色洋裝的小女孩。
「啊,楊。」
「嗨,瑪麗。」
瑪麗見到楊便眉開眼笑。一看,她的腳邊有一隻松鼠正在和樹木的果實格鬥中。瓦津基公園有很多松鼠,尤其一到這個季節,到處都可看見牠們出沒的身影。晴朗的日子,瑪麗的玩伴大概就是這些松鼠了。
「楊,你要去比賽囉?」
「嗯。」
「圓舞曲?你也彈圓舞曲吧?」
「彈啊。」
「彈《小狗圓舞曲》。」
「喔,考慮考慮。」
回答完,瑪麗的心思好似又轉到松鼠上,再也沒朝楊這邊看了。瑪麗這個朋友,楊只會在公園碰見她。不知道她的正確年齡,也不知道她住在哪裡。她只說母親在公園附近的花店上班,在母親來接她之前,她都在這裡玩。以往楊都會跟瑪麗聊聊天的,但今天不巧沒這心情。楊說了聲「拜!」就繼續散步去了。
穿過黃金樹葉搭起的拱廊,總算來到矗立著蕭邦雕像的水池。聽說蕭邦住在華沙時,就經常到這座公園來。
仰望雕像。這是一位生於二百年前,深愛波蘭,僅遺留眾多樂曲和心臟於祖國的音樂家。那臉上似乎帶著微笑,也似乎帶著憂傷。
各國的參賽者已經陸續抵達波蘭,當中或許有幾個人也會像楊這樣前來瞻仰這座蕭邦雕像吧。
但是。楊對著蕭邦像說。
你能不能教教我這個波蘭同胞?你覺得要在你的鋼琴大賽中獲勝,我還要做什麼呢?
楊等著蕭邦回答。想當然,雕像一句話也沒說。
細細尋思,在蕭邦鋼琴大賽中獲勝,是楊被生下來的理由。聽母親說,在楊都還不懂事時,維托爾德就要他敲鍵盤了。而楊本人的童年回憶也確實只有鋼琴而已。
發現獨子比自己更有鋼琴天份後,維托爾德狂喜不已,此後即便人在家裡,也不單單是個父親,而更像是一名鋼琴家庭教師。不論朋友、讀書、遊玩,只要對提升琴藝沒有幫助的,一律排除。就連吃飯、運動和睡覺,也全都是為了成為鋼琴家而做的全套養成計畫。楊沒有否決權。
天生的才華加上後天的環境,確實讓父親的計畫一步步實現。楊頻頻在知名的國內大賽中獲勝,加上跳級進入音樂學院就讀,因此神童之名不脛而走。才剛滿十七歲,就輕易獲得兩名推薦人的推薦而取得蕭邦鋼琴大賽的出賽權。之後只要照著父親所寫的劇本走,楊就能完成被賦予的使命了。
可,然後呢?
奪得優勝,楊.史蒂芬斯在國際上聲名大噪。然後呢?
比賽奪冠這種事很容易想像。蕭邦鋼琴大賽就是一個比賽,總不至於因規模和榮譽都更大,就和之前參加的比賽完全不同。喝采也好名聲也好,習慣了之後,聽起來還不都一樣。
可,然後呢?
是要將父親簡直像唸經那樣一天到晚掛在嘴上的〈波蘭的蕭邦〉當成人生中的大事,然後向全世界傳教去,或者留在波蘭,在音樂學院當個教授,將自己埋成歷史的一部分呢?
不論哪一個,對十八歲的楊而言,都缺乏現實感。
「楊?」
站在雕像前,被後面的聲音叫住,回頭一看,是熟人。
「康明斯基老師。」
亞當.康明斯基站在那裡,臉上掛著一貫柔和的笑容。
「你在散步嗎?再四天就是預賽了。」
「是啊,嗯。」
「怎麼啦?」
「沒什麼……」
「還騙得過我嗎?你不會只是要來看看蕭邦的雕像吧。一定是為了轉換心情來的。也就是說,有什麼非轉換心情不可的事了。」
還是那樣洞悉人心,讓楊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還是敗給你了,老師。」
康明斯基得意地豎起手指。
亞當.康明斯基是楊自十歲起一直到去年的鋼琴老師。楊本身很希望再繼續跟康明斯基學琴,但他就任華沙音樂學院的校長後,就真的抽不出時間來了。
「維托爾德好嗎?」
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康明斯基似乎看出蹊蹺而抿嘴一笑。
「啊,就為了這個出來的吧?」
維托爾德和康明斯基有段時期同在音樂學院當教授,難怪他對維托爾德和史蒂芬斯家的事知之甚詳。那麼換個角度說,因為沒有隱瞞的必要,講起話來就輕鬆多了。
「我就是搞不懂蕭邦大賽的意義。」
「你嗎?你不論在家或在學校都泡在鋼琴上面,居然到今天還說找不到蕭邦大賽的意義?」
「我當然知道蕭邦大賽是最權威的比賽,但,為什麼是蕭邦?……聽眾並不是只聽蕭邦啊。還有貝多芬、莫札特、拉威爾、德布西。全世界的鋼琴曲多得跟山一樣,我就搞不懂為什麼我爸非要蕭邦不可。」
此刻的心境絕非逃避現實,而是開誠布公。當今世界上,持續迷倒眾生的音樂家多如繁星,但,他們並非全是蕭邦鋼琴大賽的霸主。而且,比賽的名次也不等於未來成為音樂家的成就。有人拿到冠軍後就銷聲匿跡,反倒是很多安於第二、第三名的人,後來一路躍升為國際知名的鋼琴家。
「這麼一想,就覺得像我爸那樣執著於蕭邦是沒什麼意義的。」
「蕭邦很特別啊,對很多的鋼琴家來說,尤其是對出生在這個國家的人來說。」
雖然康明斯基這麼說,但楊並沒聽進去。因為再怎麼說,康明斯基都是這次蕭邦鋼琴大賽的評審團主席。這種人當然不可能不看重蕭邦的。
然而,這種心思被看穿了吧,康明斯基突然把臉湊近,盯住楊的眼睛。
「人經常會換了立場就換一套說法,但,我現在要說的,既不是以音樂學院校長的身分,也不是以大賽評審團主席的頭銜,而是和你一樣,純粹是一個彈鋼琴的人的意見,因此,希望你能好好聽進去。」
楊不由得正襟危坐起來。因為就要六十歲的音樂學院校長已經,不,是早就用嚴肅的目光注視著自己。不能不改變態度。
「的確世界上不光只有蕭邦的樂曲而已。貝多芬和莫札特也都和蕭邦一樣傑出。但,有個很有趣的事實,就是說,能將貝多芬彈得行雲流水的人,彈蕭邦時會一下露出破綻,但能將蕭邦彈得精彩絕倫的人,彈其他作曲家的曲子也都能彈得很完美。換句話說,能完美演奏蕭邦的鋼琴家,就能完美演奏任何曲子。甚至有句話說,在沒聽過一個人彈蕭邦之前,不要對那人的才能妄下評語。蕭邦大賽只以蕭邦的曲目為評審對象,所以說,能夠在這個大賽中得獎,對鋼琴家來說,是至高無上的榮耀。」
康明斯基的說法自有他的道理。拉威爾、李斯特都有難度很高的曲子,但蕭邦樂曲的難度多在基本的運指,只要能夠輕鬆彈出被當成練習曲的二十七首曲子,要彈其他樂曲就不足為懼了。
「另一個蕭邦很特別的理由是,他的樂曲成為波蘭國民不屈不撓精神的基礎,這是事實。你應該也知道我們國家過去被迫害的歷史吧。」
楊理所當然似地點頭。波蘭自十六世紀以來,持續受到周邊諸國的侵略,幾度反覆被瓜分占領。這個國家的歷史就是一部反抗運動、起義與鎮壓的歷史。第二次世界大戰時被納粹德國及蘇聯分割統治,再經歷蘇德戰爭,德國占領波蘭全境後,在奧斯威辛集中營虐殺了九成猶太人。大戰結束後,蘇聯仍未停止干預,一直到一九八九年共和國成立,才算是名實相符地獨立了。
「這裡好安靜啊。」
康明斯基忽然說:
「柔和的陽光照耀大地,池塘裡水鳥悠游自在。光看這風景,會以為一片祥和美好。但現實生活是,市區不斷發生蓋達組織的恐怖活動,市民全在擔驚受怕中,很難說我們是處於和平狀態。在這種狀況下仍要舉行蕭邦大賽,你覺得是為什麼?」
根本不曾想過這問題,因此楊沉默了半晌。
「你的意思是說,有政治因素?」
「部分人士認為那是現任總統科莫羅夫斯基的一場秀,但其實是文化廳要讓國人的意識反映出來。之前那場空難,波蘭舉國上下決定服喪而中止一切文化活動,唯獨將繼續舉行蕭邦大賽,就是因為我國正遭受恐怖攻擊這種國家對國家的暴力威脅,這時候更需要蕭邦的音樂。」
「這時候更需要……」
「蕭邦雖然於華沙起義失敗後移居巴黎,但他的靈魂與波蘭同在。他所做的樂曲充滿了對祖國的崇愛和思念,波蘭國人都知道這份情操,所以都很喜歡他的曲子。蕭邦的樂曲就是波蘭的心。所以不是隆.提博也不是柴可夫斯基,而是蕭邦國際鋼琴大賽,波蘭的參賽者在這場比賽中拿到榮譽的意義就在這裡。」
楊再次點頭。不過,雖然對蕭邦樂曲的難度那番話乖乖聽進去了,但只是表面同意而已。並非不能理解康明斯基的話,只是無法心悅誠服。如果父親和康明斯基的道理無誤,那麼自己不就是一個宣揚國威的道具而已嗎?這種不悅感是來自代溝?或者是自己對國事的漠不關心呢?
康明斯基好似又看穿了楊的心思,他微笑說:
「別煩了啦,楊。鋼琴家是透過演奏來成長、來更深刻了解自己和世界的。不管蕭邦大賽的結果如何,你從當中獲得的,肯定是你一生的財產吧。」
然後把手搭在楊的肩上。每當學習遇上瓶頸時,這個動作總能安撫人恢復平常心,好懷念啊。
「你知道的,因為我之前教過你,所以不能參加對你的評審工作。也就是這樣,我才能在這裡給你一些無害的忠告。」
「無害的忠告?什麼意思?」
「就是所謂的外界評論啦。這種評論有些是根據資料,有些是根據傳言,但在評審之間私下聊的,往往都是正確的資訊。我要說的是有位評審接受音樂雜誌採訪時自己講出來的,所以告訴你也沒關係吧,就是有兩名對手跟你勢均力敵喔。」
「跟我勢均力敵?是哪個國家的誰和誰?」
「或許出乎你意外,這兩個人全是日本人呢。一個是有盲眼天才少年之稱的隆平.榊場,另一個是這次參賽者中年紀最大的,叫做洋介.岬。」
 
 
2
十月二日,第一次預賽的第一天。
參加第一次預賽的選手必須先通過初選預賽,這次共有八十一名。第一次預賽為期六天,將從中選出三十六人進入第二次預賽。
抽籤結果,楊是明天出場。之前的比賽經驗告訴他,前一天再臨時抱佛腳也用處不大,因此他決定好好觀摩自己感興趣的參賽者。
雖然康明斯基給了楊忠告,但他本身對遠東地區的參賽者並不太注意。反正他們的演奏一定是像機器人那樣零失誤地掃描過樂譜一遍罷了。他比較在意的是其他參賽者,而且意外地這兩人也是來自同一個國家。
來自俄羅斯的瓦萊里.卡卡里洛夫與維克多.奧尼爾。目前看來,楊認為這兩人才是自己的競爭對手。雖未實際看過他們的演奏,但兩人都是榮獲其他國際大賽的冠軍或名列前茅。不知幸或不幸,這兩人都是在第一天出場,對楊來說,正可以省去多跑一趟的麻煩而再好不過,但會場的反應卻很不同。
懸掛於會場入口的海報上,貼著表示追悼總統專機空難的黑色緞帶。不僅在原本該光鮮亮麗的會場入口裝飾黑紗,會場周邊也四處可見身著制服的警察,十分醒目。既然是蕭邦鋼琴大賽,一定有各國的音樂界知名人士前來。而為了防範恐怖攻擊行動,加派警察維安自是理所當然;此舉不禁讓人聯想到,這屆比賽是在非常情勢中舉辦的。
踏進華沙愛樂廳,一時,楊幾乎要忘了這裡是波蘭。
塞滿會場的聽眾當然大多數是波蘭人,但亞洲人面孔超乎想像的多。
原因稍微一想就明白了。這次進入第一次預賽的八十一名選手中,波蘭人有七名,但最多的是日本,有十七名之多,其次是俄羅斯十二名、中國十名、台灣六名、韓國四名。亞洲人其實占了近半數。對波蘭而言,蕭邦鋼琴大賽是國民性例行活動,但從世界的觀點,這是一場波蘭、俄羅斯和亞洲幾個國家的對決──有部分報紙下了這個帶自虐和揶揄意味的標題,倒也不見得說錯了。
培養一名音樂家所費不貲。樂器、學費、練習場所。要給予完善的養成教育直到能夠參加國內的音樂比賽,必得下重本投資,可想而知很多參賽者都是來自經濟大國。觀眾們也都明白這個事實,似乎頗能接受亞洲勢力抬頭。
問題在於對俄羅斯的態度就有微妙的不同了。例如楊正在看參賽者一覽表時,有個男人從他前面走過去,竟用手指彈了一下俄羅斯參賽者的名字。說得更露骨一點,對為數不少的俄羅斯聽眾,波蘭人投向的眼光其實相當冷漠。
這全是起因於四月的總統專機空難事故。
事故發生之後,遺族們前往斯摩棱斯克現場時,發現以波蘭語銘記追悼文的花崗岩不知何時被撤換了。俄羅斯官方重新設置的追悼碑上的碑文比先前更簡化,仔細一看,關於卡廷森林大屠殺的文字一概遭刪除了。
第二次世界大戰當時,有二萬二千名波蘭軍官慘遭蘇聯祕密警察虐殺,史稱卡廷森林大屠殺,而這起不幸事件,舊蘇聯官方竟然長期隱瞞,因此兩國外交陷入困境。之後,俄羅斯政府終於承認這起屠殺事件是由史達林下令,兩國好不容易有機會破冰時,又發生這個追悼碑被撤換事件,難怪波蘭國內再次激起對俄羅斯的不信任,當中甚至有報導立論揭穿,總統專機的空難事故就是俄羅斯的陰謀。
俄羅斯參賽者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出場的。從前波蘭還在共產黨政權時代,蘇聯就常居幕後操控,因此大多數國民對俄羅斯人都沒有好印象。儘管誰都沒明說,但絕對不能把大賽的榮冠交給俄羅斯人這種氣氛是嚴然存在的。
 
觀眾席終於停止嘈嚷,廣播響徹全場。
『上午場比賽。第一位演奏者,編號四十二號的瓦萊里.卡卡里洛夫。曲目是練習曲C大調作品十之一、練習曲升G小調作品二十五之六、夜曲第八號降D大調作品二十七之二、敘事曲第一號G小調作品二十三。鋼琴是史坦威。』
音樂盛典扯上政治和國家間的恩怨,這種違和感也傳到本人身上了吧,卡卡里洛夫走到舞台中央,表情僵得好不自然。根據現場發送的小冊,資料上寫著他今年是二十歲,但鬈髮下五官深邃又帶著稚氣,實在看不出年齡這麼大。
『瓦萊里.卡卡里洛夫。俄羅斯。』
卡卡里洛夫帶來的第一首曲目果然是練習曲十之一,這招是企圖先以技術面吸引評審吧。
劈頭就是左手的強力打鍵。這首曲子的生命是奔馳感。和緩地奔馳,如滑行般奔馳,如跳躍般奔馳,魯莽地奔馳。刻畫左手的八度音時,要愉悅地變化奔馳感。
聽起來並無失誤。儘管移位相當激烈,但音量和音色都掌握得十分均勻,運指也都依指示進行。問題在於能不能在如此高難度的演奏技巧中加進抒情表現,但這點他表現得很好,不,是好極了,鬱積於胸的熱情完全釋放出來了。
邊分析邊聆聽,楊突然被一種奇妙的感覺困住。自己明明也用同樣的技法彈奏同樣的曲子,卻分明跑出不同的音色來。
接下來是練習曲二十五之六。從徐徐窺探般的陰鬱旋律開始。這也是難度完全不下於十之一的難曲,右手的三度顫音,半音階及全音階不絕地反覆上昇下降。
卡卡里洛夫的用意似乎也是想藉此來展現技巧。右手忙不迭地在三度間持續彈動,但掌握整體脈流的其實是左手。右手刻畫旋律,左手表現音樂性。因此,左手絕不能只是單調地動作,移位也不光是往下而已,而是邊鼓起邊往下跑。
內斂的熱情全面湧出,以翻騰之姿展現高漲的激情,逐漸加速節拍,右手展開超高速的顫音。
楊的心中又再度生起之前那種奇妙的感覺。卡卡里洛夫和自己的音樂性到底差在哪兒呢?──還沒得出結論,旋律慢慢減速,然後停止。
卡卡里洛夫兩手垂下,輕吐一口氣。
技術性漂亮得沒話說。這裡也找不到任何可稱為失誤之處,只不過硬要吹毛求疪的話,就是最後有點速度不夠吧?要將技術面展現到最極致的話,這首曲子最好在一分鐘內彈完。
第三首,夜曲第八號。
倚在窗邊仰望夜空思慕著愛人,此情此景浮現腦海。左手跳躍地進行大範圍分散和弦的伴奏,右手彈出甜美的旋律。
這首是蕭邦唯一以輪旋曲形式譜寫出的夜曲,兩個主題交互重複三次。優美的主部與熱情奔放的中間部呈絕妙對比,以此構成甜美卻感傷的曲想。
不過,並非只是重複主題,而是每一次都會逐漸高揚,因此能不單調而流暢地進行下去。
大量運用半音階,如流水般的和聲。
卡卡里洛夫的表情已完全褪去緊張了,陶陶然於自己編織出的旋律中,閉目而輕輕搖擺著頭。
中間部雖然也是由降A大調開始,但靜與動依然纏繞著。
突然激起熱情,甚至令人切切感受到憤怒。
楊猛然一驚。自己從未彈出如此的情緒。表現得昂揚是應該的,但總是克制自己不要衝過頭了。然而,卡卡里洛夫似乎放開所有壓抑,讓情感恣意奔流。這就是激情吧,可看到他那張稚氣的娃娃臉,實在難以想像竟然表達得出來。
動與靜的相互爭執,在不安定和聲的搭配下,漸次昂揚上去。
帶著憂傷的轉調。開始吟唱以三度和六度的重音所形成的另一個主題。轉調後情緒更激昂,音量也更高。
在這第十八小節,卡卡里洛夫的手指讓音程擴大到八度音。見他表情即刻緊繃,顯然要拼命鉗制住連續擴散開來的音符。
加進非和弦音的即興式過渡樂節。即便持續踩踏板,高音也全未變濁,反而光華燦爛,簡直將當時製作出來的鋼琴特性發揮得淋漓盡致。這一刻,蕭邦隨著鋼琴製作技術的提升而在作曲上精益求精的身影,躍然眼前。
接著曲子進入尾聲。湧現的主題並非為了再現最初的主題而重返,而是連續的極強音讓激昂持續好一陣。
然後,暫且沉靜下來。
在甜美的喜悅與酸楚的憂傷交相重複中,未久即進入夢鄉似地結束曲子。
卡卡里洛夫再次垂下雙手,小小休息了一下。
至此,楊終於體認到自己和卡卡里洛夫在演奏技巧上的不同。一言以蔽之,卡卡里洛夫的演奏是典型的俄羅斯式浪漫主義。
當然,蕭邦是浪漫派的代表性作曲家,在詮譯浪漫派這點上,兩人並無太大差別。歐洲的鋼琴教育,就是承襲於十九世紀已發展成熟的浪漫主義,楊本身也是一直被這麼教育的。
然而,俄羅斯式的浪漫主義,是在推翻帝政後的政治體制下,在社會面、地理面都被隔絕的俄羅斯所獨特發展出來的。加上浪漫主義本身也很符合俄羅斯人的氣質,有時候便會顯得過於情緒化。而且,位居俄羅斯音樂教育最高殿堂的莫斯科音樂學院也一貫堅持這種價值觀,因此,這種形式的浪漫主義早已根植於當地的鋼琴教育中。
不過,教導楊的康明斯基曾經斬釘截鐵地說,這絕不是〈波蘭的蕭邦〉。
蕭邦鋼琴大賽始終有個熱門課題。參賽者的琴藝精湛,但,那到底是不是波蘭的蕭邦呢?無論技術多麼優異、表現多麼豐富,若不是波蘭人心目中的蕭邦,就無法贏得蕭邦鋼琴大賽的勝利──這種傳言依然被竊竊私語著。
最後第四首曲目,敘事曲第一號。
以降A大調的齊奏開始七小節的序奏。這段樂句打鍵謹慎,卻流露出幾分迷惑和躊躇。
卡卡里洛夫的手指按著三個不協和音。關於這個不協和音,有人將最高音放在D,但卡卡里洛夫是依照原典按在Es上。
再現陰鬱的第一主題。看似單純卻又捉摸不住的旋律走走停停。這段樂句若是無法領悟表現手法,就會落得支離破碎。對鋼琴家而言,這也是最耗費神經的段落。
不久,來到與第一主題呈對比的第二主題了。降E大調華麗又熱情橫溢的歌。起初以極弱彈出,然後反覆變奏慢慢加速激昂起來。
邊聽,楊邊確認先前自己的分析並沒有錯。陰鬱的第一主題與熱情的第二主題,它們的個性確實是對比的,但卡卡里洛夫的演奏仍讓這種對比過度了些。兩個主題的落差鑿斧過深。浮雕出陰影固然重要,但若做得太誇張,就會瓦解掉樂曲的平衡感了。
敘事曲第一號就是因為第二主題的後半部令人印象深刻而受到喜愛,但對鋼琴家而言,重要的是不能在後半的技術面露出破綻。康明斯基等評審們恐怕大多注意到這部分了吧。
於第九十四小節回到第一主題。但以A小調再現的主題,除了陰鬱外,還纏綿著優美與哀傷。
沒有陷得更深。在此自然地啟動調節,應是不想偏離整體的曲想吧。
第一百零二小節起漸強。
這裡相當出色。交織出的緊張感牢牢攫住聽眾的魂魄不放。
卡卡里洛夫的手指開始猛烈疾馳。
奮起的激情。強勁的打鍵。
疾馳到第一百零六小節達到極強後,倏地,第二主題以A小調回來了。
細碎地反覆向上向下。
右手的八度音驅馳到最強。
聽眾的心跳也蹦到最高。
輕快的過渡樂節爆炸。卡卡里洛夫的雙手在鍵盤上奔馳,令人目不暇給。
打鍵依然強勁,再加進優美,然後迎接第三次出現的第一主題。
被縮短的第一主題以漸強方式和緩地揚起,帶著憂傷。
然後,於第二百零八小節移入尾奏。
這裡是敘事曲第一號的最高潮。
用半音階戲劇性地高速上行。
叫人屏息凝神。舞台上的卡卡里洛夫肯定像一名短跑跑者那般憋住氣。
到了第二百四十二小節,旋律一舉下降。激昂到頂點後的高速下行,琴音匍匐在地。這裡的七小節雖是連結部分,但充滿了令人預感到結尾將有大爆炸的不安。
第二百五十七小節,卡卡里洛夫進入最後衝刺了。
雙手一連串的八度音。
半音階橫掃一切。
激烈的最強音。
像楔子般粗猛地殺進聽者耳裡,再深深扎進聽者心裡,長達十分鐘的敘事曲結束。
卡卡里洛夫四肢無力地抬頭後仰。
瞬間,掌聲沸騰。
楊也不吝給予掌聲。從觀眾席聽來,未彈錯任何一鍵。即便和楊的演奏技巧不同,仍是值得稱讚的精彩演出。
隨意環顧,熱烈鼓掌的畢竟以俄羅斯人占壓倒性多數。當中雖然也摻雜著波蘭人,但多數同胞對卡卡里洛夫的演奏似乎偏向冷靜以對。說穿了,不就剛好證明楊的分析是正確的嗎?不論技術多麼卓越、情感表現多麼出眾,若不能觸動波蘭人的心弦,都不過是一場優異的演奏罷了。
然後,楊仰望評審席。康明斯基等十八位評審全都顯得一樣冷靜,當中幾個人甚至在苦笑,這是因為波蘭的蕭邦依然活在每個人心中吧?
即便如此,楊仍確信,卡卡里洛夫的演奏是正確且芳醇的。他一定能夠輕鬆超越演奏技巧的差異,順利邁進第二次預賽。以他為假想敵的自己絕不會看走眼的。
卡卡里洛夫也自覺表現不錯吧,出場時的僵硬表情已經半點不留,一派爽快。
但,這也太狠了。楊心想。在第一次預賽,而且是第一天的第一場演奏,就讓大家領教這樣的演出,一定會給其他參賽者壓力的。雖然預賽分六天進行,但連日連聽八十一位蕭邦的話,再怎樣的蕭邦迷都會聽膩了。這種狀況下,第一場演奏容易予人印象深刻,而要蓋過這個印象,只有靠演奏終盤時施展鮮明強烈的琴藝了。
楊的鬥志全被激起來了。這樣也好。明天,我就將俄羅斯式的浪漫主義殺它個片甲不留吧──。
卡卡里洛夫的身影消失在舞台旁邊後,廣播又起。
『第二位演奏者,編號五十三號的維克多.奧尼爾。曲目是練習曲A小調作品二十五之十一、練習曲A小調作品十之二、夜曲第十七號B大調作品六十二之一、敘事曲第四號F小調作品五十二。鋼琴是史坦威。』
不久現身的奧尼爾,簡直是卡卡里洛夫的對照組。根據資料年齡是二十四歲,身材高佻,五官相當成熟,下巴蓄著鬍鬚顯得年齡更大。
接著,演奏的是練習曲二十五之十一。
還沒聽到一半,楊就在心中哀號。
我的媽呀!這個奧尼爾也和卡卡里洛夫一樣,都是承襲俄羅斯式浪漫主義的吧,而且還兼具了足以和卡卡里洛夫匹敵的高技巧與抒情性。
楊意識到自己誤解了。自己的敵人既不是卡卡里洛夫也不是奧尼爾,真要說起來,俄羅斯式浪漫主義才是真正的競爭對手。
有點過了頭的表現方式。不理會歐洲音樂界的教育產物。
這種鋼琴演奏技巧是把身為蕭邦同胞的波蘭人視為異類吧。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卡卡里洛夫和奧尼爾的演奏一直盤踞在楊的內心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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